“苗侗风色,黔东南豆杉况味,
苍屿云天,田埂上耕读呈韵,
如今都变成了梦里的山河。”
大巴在暮鼓敲响时从榕江站恍恍荡荡地启程,直到明月高悬,青堂瓦舍间的一径山路上逐渐隐去远山的身形,目光在悉索闲谈声间望向窗外,和近光灯下迭现的近树一一道别,终于引出道路尽头的几间平房,左墙剥落于风雨,右壁埋没于青苔,路口张望的吴书记,藏身于家长里短或烟斗的乡民,引出一个村寨,随后引出一个世界。

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黎平县岑埂村,云贵高原向湘桂丘陵过渡地带间的一片青绿与炊烟,“九山半水半分田”的土地上,我和田梦的旧识新交与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们在仲夏相撞,炸出一簇绚烂的鎏焰,一如“冠军之夜”绽放于绿茵上空的漫天花火。

支教的这段时光,我乐意分成上课和下课,上课时目光所及无非教案,黑板,和不咋听讲的小屁孩,下课后我则习惯用镜头后的取景器向这一方世界张望。小孩们理所当然地对这支对准他们生活的相机保持了充分的新奇,胆子小的偶尔探头缩脑地打量,胆大的则坚持不懈地和镜头干瞪眼,试图一较高下。红豆杉和卷积云则不然,它们尽心尽力地迎合我的构图,给每张照片都罩上一层轻盈的滤镜。最难忘临行前夜,村民的摩托载来一盏巨型方灯对着学校前的平地,如同一团篝火,灿然地把邃黑扎出个洞,应着火把诞生前荒老的漫天星屑,学生们换上彩练与纹银绣制成的苗族盛装,轻晃额前珠帘哼唱,快门声穿插于青涩的歌声里,记录下那一朵朵“故事的小黄花”。难忘夏阳晚照,泼翻一海纯金,淹没云雾间的白水青田,难忘院前草野,静谧恬然,茎叶纵横处鸟鸣虫嗤,难忘吊脚楼檐下三五闲坐,谈天说地不知月色走了几程,若把这一张张定格拼凑成图景,我想,课后时光会是一条栖于树荫的石凳,在耀眼而灼人的光亮中从缝隙间透出丝丝阴凉的闲适。


到了上课时间,重要的自然不再是七分鹅黄,三分桔绿的天色,在我准备第一堂课的时候,我就在想,我们能给支教的学生带来什么?10多天承载不了多少知识的重量,更关键的是,他们显然缺少的不只是一个个知识点,一方面,乡镇青年在进入新的文化世界时很难构筑起有力的身份认同,另一方面,乡村教育仍摆脱不了优绩主义的陷阱。这有时候让人感到很无力,似乎我和他们只是在路上交错而过,然后又继续各奔东西,从世俗这一单向度的比较中,我们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。“如果不是为了改变,那我们做什么?”这个问题,柴静在15年前问过卢安克,这个从德国舍弃一切远赴广西支教的男人回答道:“改变自会发生,但这不是我的目的,如果想改变中国的现状,然后带着这个目的,做我做的事情,那我不用做了。它压着太重了,也做不到,但你不这么想的时候,它会自己发生。”因为“如果我做什么,就得到什么结果”,这是一种“教育上的误会”,在乡村教育和城市竞争的目的把人逼入绝境时,史铁生说:“只要你仍然不从目的转向过程你就别想走出去,事实上你惟一具有的就是过程。”一个只想使过程精彩的人是无法被剥夺的,因为“死神也无法将一个精彩的过程变成不精彩的过程,相反你可以把死亡也变成一个精彩的过程,于是绝境必然溃败。”村委会二楼的那块白板上,还留着徐宏祖和杨靖宇的痕迹,种着红薯和香料的那片泥土,或许也不小心被留下了老鹰捉小鸡的脚印,教室的顶梁可以作证,这方桌椅间,纠正过拼音,讨论过青春期,也被五彩斑斓的颜料染过满地。一切都是具体的,所经历的这一个个瞬间也是具体的,它有色彩,有重量,具体的过程里的幸福感是真实的。以目的为导向的审视曾让人悬浮,过程的实感最终把我拉回了地面。“就像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,一朵云触碰另一朵云,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。”或许我们播撒出的种子有一些会永远埋没在土中,难以冒芽。但这重要吗?这不是一个即刻改变命运的故事,但最后一次合影的时候,我说“好好学习好不好?”所有人都答应了,每个人眼里都闪烁着一种万物肇始的单纯和希望,不是吗?

我们所处的世界,无论是国家关系,还是科技发展,都面临波澜壮阔的革命和颠覆,至此,我们每个人变成了黔东南村落中的学生,被新时代的自我认同和“内卷”的社会压力困扰。大部分人平凡的物质精神条件如西西弗斯般被倾轧,我们好像很难走出自己的那座大山。但就像之前所言,每个人都活在一个又一个过程里,而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你能创造这过程的美好与精彩,在浪潮中,舍弃世俗教育递来的裹挟着功利和优绩主义的指南针,我们可以形成这样一种令人赞叹且不同凡响的理解:我们每个人都是有价值的,哪怕仅仅因为我们存在。

在科学的迷茫之处,在命运的混沌之点,把自我交付出去,只是活在命运之中的必然与自由。
感谢我的朋友和学生们,感谢那片土地上我们对彼此的补全。
“七月的太阳晒得黄黄的,谁说这世界不是黄金?”